有人曾这样形容医者：部分人能治疗病人，可称之为医生；少数人能“治未病”，防治兼顾，谓之医家；而少之又少的人学贯中西，医通古今，德医双馨，卓有建树，方可称呼为大家。按此种说法，我想，尊称广东省人民医院 （以下简称“省医”）院长、湘雅医学院的高才生——禤湘耀为大家，应是实至名归。

        事情得从 20 世纪 50 年代说起。那时，在国内，除了北京、上海有心血管病专业以外，其余省份均为空白，心血管病防治工作更是无从谈起。地处南方的广东省是心血管疾病多发地，特别是风湿性心脏病，严重威胁着当地百姓的生命。

        生命大于一切。对于从小立志医学报国的禤湘耀来说，此景此情，堪比自家性命。如何应对？身为医生的禤湘耀自知使命。他不等不靠，与查树兰院长、何添富主任一起，组织开展起庞大的南方心血管病防治研究工作来。众心齐，泰山移。

        1958 年，中国南方一家胸腔疾病研究所，即广东省心血管病研究所 （简称“心研所”）的前身，在广州正式宣告成立。这标志着在查树兰、禤湘耀等人的带领下，广东地区心血管疾病防治工作正式拉开帷幕。

        有了舞台，就得唱戏。这点，老省医人印象深刻，记忆犹新。短短两年时间，加倍努力的禤湘耀，研究工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尽管山雨欲来风满城，大家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省医人的责任与使命。大家认为，心血管疾病虽然是一种慢性病，却绝对不是少见病，更不是所谓的“富贵病”。广东常年潮湿，加上当时经济不富裕、抗生素使用量不高、治疗覆盖率不广，导致风湿热和风湿性心脏病发病率一直居高不下。更为重要的是，研究发现，心血管疾病发病规律呈现出流行性病学的特点。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已喧嚣多年，令人谈虎色变之事，再次成为百姓街头谈论的焦点，却成为禤湘耀心中的点点曙光，满满地挂在了希望的项顶。此刻的禤湘耀，心如明镜，所思所虑全放在了一个“心”字上。他乘势而为，本着对百姓负责，对事业负责的态度，敢为人先，在复兴省医临床心血管病专科的同时，开创性地提出了一个在农村建立调查点的大胆设想。

        他知道，一个医生即使天天出门诊、做手术，又能治好多少心血管病人？不做心血管病预防，病人就会越治越多，这是医生的失职，也是医学的失败。

        他知道，心血管疾病群防群治不仅是中国医学研究发展的一个方向，更是他终生挚爱的、愿为之献身的崇高事业。

        他知道，做一个坐而论道者，台上耍嘴皮，台下睡大觉，只会误人误事误省医，一事无成。

        可敬的是，作为共产党员的禤湘耀将“知、信、行”贯穿一起，做实于日常，付诸行动，成为心血管疾病治疗的深度实践者。繁忙、劳累、不规则的作息时间，成了禤湘耀工作的代名词。尽管这样，禤湘耀从来没有抱怨过、没有放弃过，每天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热情，走南闯北，深入基层。对他来说，越是未知，越是诱惑，越能激发他生命奋发前进的本能。他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努力奋斗一番。

        一个男人的奋斗史，拉开了序幕。

        在禤湘耀的带领下，胸腔疾病研究所心血管病调查点，率先在番禺县大石公社（今番禺区大石镇南浦居委会）正式建立，标志着广东地区心血管疾病防治工作又向前正式迈进了一步。

       忆往昔，多少番禺农民曾经目睹过这位省城名医的日常形象。

        一辆永远滚动向前的自行车，一双永远沾满泥土的工作鞋，一对永远探索未知的深邃双……寒冬酷暑，风雨兼程，大街小巷，田头村尾，他讲学、授课、调查、问诊、视诊、叩诊、听诊，永远在路上……

        这就是禤湘耀的日常工作，这就是禤湘耀的工作态势，这就是禤湘耀追求事业的执着信念。

        为了进一步深入探索心血管疾病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几年后，禤湘耀再一次鼓足干劲，将防治区从一个公社扩大到四个公社，随后再一次扩大至整个番禺县。星火燎原，势如破竹，省医建立起了一支老、中、青结合的心血管病防治专业技术队伍，群防群治管控人口最终达 65 万人之多，成为全国最大的心脑血管疾病的流行病学基地。

        随着调研的不断深入，课目的逐渐增多，需要的数据也越来越大。如何做深、做强又做大？从选点到建点，从方案设计到人员培训，禤湘耀亲自带队，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他如同一位武生，在人生事业的舞台上打得行云流水，风生水起，唱出了他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出大戏，其“农民心血管防治”科研课题获得全国第一次科学大会一等奖。

        虽事过数十载，今日忆起，禤湘耀的许多工作画面仍能如放电影般展现在省医人的面前，令大家激动不已，举指点赞，击掌喝彩！

        ——他充分利用省医下乡医疗队的便利条件，积极组织带领省医人在调查点开展人群冠心病、高血压、风湿性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等流行病学的调查研究。

        ——在周恩来总理的亲切关怀下，他与罗征祥一起，率广东七人小组赴阿根廷医学院进行交流，学习国外更为先进的心血管病群防与治疗手段。

        ——他首创全国心血管疾病进修班，在省医从理论讲起，到调查点从实践着手，再回归到省医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学有所获的学员，如同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飞扬，扎根大地，而后盛开在祖国的大江南北。

        ——他著作甚多，其风湿性心脏病与流行病学研究，填补了我国这方面研究的空白。他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国际心脏学会上的演讲，受到与会专家学者们的高度认可和一致好评。

        ——他组织研究的“热稀释法测量心排出量在临床血流动力学监测上的应用”项目，给临床提供了科学的心排血量测量方法，从而减少了误诊率，为抢救危重病例创造了条件，得到了中央和广东省的嘉奖。

        忆往昔，谁人知晓岁月艰难。彼时，堂堂省医，设施设备的落后程度，号称“省医排名第二，没人敢排第一”。谁人能想到，诊室陈旧，设备简陋，就连象征生命禁区的手术室，连一台电风扇都没有。大家满头大汗站立在手术台，那是一种常态。“黄金搭档”罗征祥曾开玩笑说，做完一台手术，体重整整少了一公斤。当捡来一台旧风扇时，大家如获至宝，保护有加。

        那时，省医被扣上“反革命”帽子者，不计其数。然而，路无尽头，学无止境。艰难，成了省医人一往无前的基石；罪状，成了省医人一洗耻辱的动力。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正因禤湘耀的坚韧，书写出了心研所灿烂的历史。

        正因禤湘耀的执着，成就了心研所今日辉煌的业绩。他在所从事的心血管治疗这个神圣的事业中，创造出了一个个惊人的奇迹，谱写出了一篇篇绚丽的华章。

        多少年成为过去，禤湘耀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唯独没有自己。他的孩子曾说，你从没有享受过什么节假日，那曾是他们的日夜期盼；他的妻子在一篇追忆他的文章中说，你常常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为了不打搅家人休息，卫生间成了你最佳的办公场所……你脸上的肌肉，已被时光磨去了光泽；你头上的短发，已出现了一根根白丝，但你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却一天天在省医被发扬光大……

        半个世纪已成过去，直至今天，番禺地区仍是广东省心血管病流行病学监控的重点区域，从中所总结出的各种心血管病的流行特点，成为我国乃至国际上各种著作、科学决策的重要指南。这些成绩的取得，标志着在禤湘耀的带领下，广东地区心血管疾病防治工作路线正确，行之有效。

        外科医生阿斯特利·库柏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医生要有“鹰的眼睛，妇女的手，狮子的心”。言外之意，就是为医者既要如鹰般目光敏锐、明察秋毫，又要如妇女般体贴关爱，如狮子般勇猛。这一句话，禤湘耀当之无愧。有一名男性青年患者，有大量血性腹水，经多种化验检查，一直未能明确病因。禤湘耀在查房体检时发现青年隐睾体征，从而得出精原细胞瘤的诊断，并告诉大家，体格检查决不能走过场，往往一点蛛丝马迹就是诊断的线索。

        还有一名风湿性联合瓣膜病变患者，禤湘耀在一连串望、触、叩、听后，又蹲下身子，再从侧面以切线方向观察心尖波动的面积和力度，并举起病人右手检查其重搏脉。他旁征博引，系统分析，鉴别诊断，制定方案，还提出一些复杂的问题，供大家进行思考。最后，他又特别叮嘱病人和家属，平时应注意些什么，手术前后应注意些什么。

        曾有医生求教于他，问：“禤院长，您有什么秘诀？”

        禤湘耀则回答：“实践，实践，再实践。只有反复思考、认真总结、多写文章，才能不断提高医学水平。”这就是禤湘耀的行医之道，这就是禤湘耀的从医之德。即便是今天，国内心血管界同行们每每谈起他的点点滴滴，仍然是满心的敬意，满目的崇拜。

        也许你还有点不信，在那创业苦、基础弱的年代，禤湘耀和罗征祥他们出差时常常住在每晚一元、可容纳 40 人的大通铺上，甚至睡在塔楼过道上，被人轰赶。

        不是他不会享受，而是他知道每分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也许你还有点不信，在阿根廷期间，作为小组党支部书记的禤湘耀带领大家坚持朴素生活，平时吃住在大使馆，薪水全部交给大使馆代为保存。回国前，望见又红又大的苹果，实在馋人，他们第一次动了心，为此专门召开党支部会议，通过一项重要决议：花 3.5 美元购买 7 个大苹果。回国后，大家将衣服连同相机、薪水全部交给了卫生部。

        也许你还有点不信，禤湘耀的一双儿女从小到大读书上学，全是他妻子张罗，保姆打理。作为父亲，他心怀愧疚却又无可奈何。不是他不想尽父职，是他没有时间。他对心血管疾病医疗工作，已经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地。

        说了这么多，许多年轻人也许会发问，谁是禤湘耀？是的，谁是禤湘耀？没错。省医不幸得很，省医人不幸得很，禤湘耀因接触太多射线，罹患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而早早地走了，他生命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了 1981 年 7 月 24 日！那一年，他才 58 岁。那一天，是他生日后的第三天。全国心血管病专家吴英恺教授得知禤湘耀去世的噩耗，无限惋惜和激动地拍着两只大腿说：“这棵大树倒了……”他深深地为失去了一个在心血管病流行病学共事多年的战友而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禤湘耀走了，对省医而言，是痛失良才；对省医人而言，是痛失了一个好兄长、好领导。然而，今日，无论在哪一科室，始终有一种精神，萦绕在您的身边。

        正如诗人臧克家先生所言：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禤湘耀对心研所、对省医，乃至对中国心血管病学所做出的贡献，似涓涓小溪淙淙而来，融入珠江，融入大海，融入中国医疗卫生事业，汹涌澎湃、滚滚向前，为省医发展激荡起一朵朵绚丽的浪花。

        斯人已逝，风范永存。广东省心血管疾病研究已长成一棵根深叶茂的木棉树，在南国茁壮成长。下面让我们用一组他人讲述的话语，通过一些小事例、小情节来真实评价一个医学大家的大德与大爱。

        阿根延医学代表团利奥塔团长：这是世界上我看到过人数最多的农村心血管病防治区。

        新西兰医学代表：只有社会主义的中国，才能做到这一点。

        罗征祥：我从他的为人和工作中，学到了十分宝贵的治学精神和为人之道，他堪称我一生中难忘的良师益友。我从来没有像敬重禤院长那样敬重一个人。

        林曙光：他带我们用英语进行查房时，虽然我们事前写好病历，准备了发言稿，包括用字典先翻译，但由于基本功不够扎实，错漏的地方很多。他总是耐心细致地听取，然后再改正错误。

        省医某位医生：跟随禤院长查房，都是一次生动的、难得的、书本上找不到的学习机会。他分析病例逻辑性非常强，引经据典，体现出他的学识博大精深。

        饶栩栩：为解决当时缺医少药状况，他亲自带领我们上山下乡采药，自行熬药，用中草药为广大工农群众治病，使惠福西路内科门诊走在了我院开展中西医结合治疗的前列。

        何慧明：他平易近人，团结同志，身教言教，对工作和事业的执着精神，不仅令我感动，更令我难以忘怀。

        某省医生肖美韵：我院二位医生到省医进修，恰巧禤院长在开会。他知道后连午饭都没吃，就到附近去找二位进修医生，并立即落实好科室和进修计划，连食宿小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某一位进修医生：一个小医生，能有机会跟禤院长这样的大专家说几句话已经很荣幸了。没想到，还被邀请去在他家一块儿过年，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爱人肖辉美：他就是这么个人，好心热心，家里的事很少管，对别人的事特别关心。即使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时关心的仍是他的省医，他的心血管事业。

        儿子禤建华：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遥望星云苍茫的夜空，我总会想起在天上的父亲。这时，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患病期间，禤湘耀以坚强、乐观的心态边化疗边工作，他的信念和毅力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逝世后，他将遗体和眼角膜捐献，用实际行动追求生命的宽度与广度。

米军喜